1. 鏡子

許舟山睜開雙眼。

白色的天花板,白色的被子,布屏風。側頭看見的是白色的床頭櫃,白色的床單。窗外的雪花紛飛,世界似乎要迷失在一片白色裡。

……真乾淨啊。他內心感嘆,自己像是乾淨世界中唯一的汙垢。

包纏繃帶的手臂看起來像半截懸在空中,明明沒有斷,只是被劃了一道很長的傷口。讓他不得不躺在床上的,是昨天腿和頭受到的重擊。

“小山,你又弄傷自己了。”

彷彿有誰溫柔、輕軟的話語,搔弄在耳後。似近似遠,熟悉又陌生。浮在空中的聲音讓他猛地從床上坐起,撕扯到傷口引起一些疼痛,便打消了耳邊的幻境。

許舟山扭頭看往門口。

白衣,雞心領背心的底下是淺灰色的襯衫,修長的脖子,帽子裡收著頭髮。同樣是長得非常清秀,但醫生的面容和那個人當然完全不一樣,不是這樣淡漠的笑容。

易湛昕只是無奈地評論了他的狀況。

那句話實際上是這樣說的:

“許舟山,你又弄傷自己了。”

對方是和自己年齡相仿、關係一般的人,自然不會使用親暱的稱呼。

“我也沒辦法,只能希望你治好我。”許舟山道。

“你需要的不是我這種外科醫生,是心理醫生。”

那個人已經去世六年。每一年,他腦海中的血跡就越暗,又從那黑影中,不斷看見更黑的顏色。

“有沒有鏡子?”看著易湛昕走近病床,許舟山問。

易湛昕就像早知道他會有這種需要,拿起手中長方形的鏡子。

許舟山看見了穿著病號服的自己。鏡中的那張臉已經消瘦得看不出還有哪裡端正,胡茬支楞著,往四周野蠻生長,從腮邊到唇邊只有青灰色。眼睛不值得看,茫然無神,他才這樣想,鏡子已經被撤走。

“再看下去,你大概又要PTSD發作了。”

不,我可以承受——至少許舟山自己這樣認為,走近應該已經習慣到麻木。

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就烙印在天花板上、深夜裡閉上眼也一樣會浮現在黑暗之中的情狀。

陽光明亮的下午,碎裂的鏡子在地毯上鋪出一個巨大的圓。所有碎片的尖角都指向中心,每一片碎片裡都有齊思的影子,有已經凝固的無數的血珠,而陽光反射如同許多利刃,都刺進眼中。

齊思躺在那些碎片的中心,閉著雙眼,像是睡著了,但左手腕和頸側各有一道深深的創口。

前一日才擁抱過的身體已經不再能稱為“身體”,這一事實讓許舟山感到了混亂和恐怖。

此時許舟山再度回想這一幕,感情中只剩下惱怒,而其他的,尤其是接受現實,他刻意地忽略了。

他無法相信齊思是自殺的,並且為了證實這一點才繼續活著——唯有這樣才會得到真相。

“喂,許舟山,你這次受傷是怎麼回事?”

例行的詢問——易湛昕總是要詳細瞭解他受傷的情況,坐在床邊,翻開一本便籤本。

“是老鵝。老鵝偷襲我,用鐵棍敲了我的後腦勺,和膝蓋窩。”許舟山靠在抬起的半塊床板上,有氣無力地說。

易湛昕抓起許舟山的手臂:“那這個呢?”

“我把他揍倒的時候,他正好掏出小刀,所以帶了一下。”

“好吧。他為什麼要這麼幹?”

“我現在還住在我和齊思那套房子裡。他一直說,齊思吞了錢,要我替齊思把這些錢還給幫派。但是根本沒有那種事!齊思賬上的錢,全部都沒有了。”

“是什麼時候被取走、或者轉走的,你還記得嗎?”

許舟山嘗試在自己的腦中搜尋這些情報,然而頭又疼起來。他抬高聲音:“別問了,彆強迫我回憶糟糕的事情,你也不是警察。”

“好的。你還需要和凌sir談談嗎?我會轉告他的。”

“不需要!你別再給他打小報告,和你沒關係。”

等他恢復體力,他就要再回去揍老鵝一頓,把老傢伙的屎揍出來,大概就能聽到為什麼幫會里的人這麼多年還是不肯放下齊思的死亡。

易湛昕看了看他,似乎覺得勸不動,合上本子起身離開:“你休息好了就回去,跟前臺的護士說一聲,她幫你打車。”


傍晚。

許舟山走進老鵝家的時候,老鵝正坐在門口旁邊的小板凳上吞雲吐霧。年過四十之後,頭髮稍微有一些稀疏,據本人所說是雄性荷爾蒙隨著年齡增長沉澱的結果。

老鵝大名叫俄蒙,姓氏很是少見,或許他藉著容易被人記住,到處露頭,倒是開闢了一條向上爬的途徑。他身板結實,但沒有打架以外的能耐,至今無非是資格老一些,無法話事。

——和齊思比起來差遠了。

“你又來。”老鵝見了許舟山,把煙摘下來往地上一甩,用牛皮拖鞋碾上去。

“老鵝,我最後跟你說一遍,我不比你更多知道齊哥的事情,麻煩你不要再在所有人開會的時候提。”

許舟山一邊走到老鵝面前,一邊拆下自己頭上的繃帶,在手裡折起。老鵝用一種不勝厭煩的眼神看著他,眼睛和眉毛有一邊不自然地擰著——被他一拳打腫了額角。

許舟山便對著老鵝的額角咧了咧嘴。

“咱們也已經分出勝負了吧,那麼這就算結了?”

老鵝一拍大腿,從小板凳上幾乎是跳著站起來:

“傻小子,只有你相信他死了!我們誰也沒有見到他的屍體,他絕對是趁群龍無首的時候拿了錢,在哪裡逍遙快活,你倒是被他騙得死死的,弄得人不人鬼不鬼!蕭老大到現在都沒把你踢出門,你也稍微知恩圖報一點,行不行?”

“我知道你眼紅,你永遠達不到齊哥的高度。”

“你也就是年紀趕上他了!聽老哥一句,你不適合這種環境,及早找點別的事忙,啊?你這個年紀金盆洗手也不是來不及,難道你給齊思當了那麼多年的馬仔,覺得現在這算是混出了名堂?”

許舟山沒有說話。自己湊上來的老鵝非常好對付,只要他右手從老鵝頭頂一繞,繃帶便在老鵝脖子上套成一個圈,然後雙手猛地拉緊。

“啊!別、別別別——”

老鵝拼命地揮動手腳,想讓許舟山停手,許舟山看著他的臉憋出紫色,才撒手將人往後面一推。老鵝剛好佝僂著身子,撞在門框的是肩背,沒有大礙,但人是順著出溜下去了,一屁股坐到地上。

“行……你小子……我認輸,你想怎麼樣,都行。”

許舟山蹲下:“誰跟你說有那麼一筆錢的?誰想要啊?”

“當年過來的大哥都知道……”

“你是項哥手下人,你說漏嘴就是項哥的安排咯。堂會是什麼場合,你懂我懂,項哥懂,大家都懂。”

老鵝的嘴角拉了下來:“這不最近蕭老大在查都有誰吃過賬嗎?不查還不知道幫派裡多少蛀蟲。我也就隨便提了一下,老大也不一定覺得是線索,你——”

“隨便?那怎麼是你半路偷襲我,不是別人?”

“說實話,我覺得你嫌疑很大,但現在這樣子,對吧,我也沒轍了。你現在跟蕭老大告狀的話,我死定了,也可能連累項哥。”

老鵝攤手,腿伸著,整個人像塊砧板上的肉。許舟山不由露出微笑,重重地拍著老鵝的肩膀。

“只要老大不懷疑我,沒必要告這個狀,對大家都不好。你說我這個人愣,我認,那我想混得好很難啊,出過那種事,消息恐怕不如別人靈通。還得請你給分析分析,誰可能捲了錢?”

老鵝的臉色比想到項哥的時候更畏縮了。許舟山盯了他半天,他才支支吾吾地接著說:

“你知道嗎,蕭老大想讓那小子走這條路……”

“誰?”

“以前驪哥的兒子,驪忘塵。”

許舟山皺起眉頭。

姓蕭的作出這種選擇,是吃錯藥了嗎?

“那小孩今年剛好十八歲,但是讓他進門來‘照顧’他,你覺得怎麼樣?”

“我們在這猜老大的心思,你開玩笑吧?”

許舟山真覺得這事好笑。老鵝卻很興奮地擠眉弄眼起來:

“我看哪,蕭老大可能不是為了小孩,是為了帶著小孩跑掉的傢伙。那也是驪哥的親信吧,他嫌疑大不大?”

“哦,這麼說也有可能。為了齊哥,我會留意的。”

許舟山站起來,老鵝也跟著像打了氣似的回到小板凳上。

——想去吃燒烤,喝啤酒。

突如其來的小小念頭,讓許舟山的心軟化了幾分。老鵝的眼神說明他有一堆咒罵,不敢當面講,許舟山用力甩下扯松的繃帶,便轉身離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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